小重山

请保持爱他们的激情。

【EME无差】21克 下(全文完,灵魂伴侣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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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学校放春假的时候,爱德华多拖着马克回了趟家。

“我有一次说漏了嘴,我妈就非要见见你不可。”他叹息着,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爱德华多显得又歉疚又不好意思,满脸的我很抱歉,但我没别的法子了,似乎对自己的自作主张很是为难。

而马克答应得倒是很爽快,跟他一贯对不必要的人际交往避之不及的态度大相径庭,

马克从电脑前站起身,抖了抖手腕,扭了扭脖子,“我想要跟你在一起,家长这关不是必须要过的吗?”马克把这当成了一场战役,并且决定全力以赴。

爱德华多的家在迈阿密典型的富人区。

一幢位于城市边区山上的红砖小楼,有一大片打理得很好的花园,种着玫瑰和风信子,过往的风里都是花叶香气,灌木丛井然有序地裁成一般高。

爱德华多领着马克往家走,马克一路上都在吐槽爱德华多家弥漫的土豪气息。

等到他看见爱德华多的妈妈时,他就说不出什么抱怨的话了。爱德华多的母亲又温柔又和善,整个见面的过程,马克都乖巧得像一只温顺的猫咪。爱德华多不是故意想起这个比喻的,可是连他母亲都忍不住去抚摸马克满头蓬松的小卷,欢喜得好像马克才是她真正的孩子,迅速把他这个真正的儿子抛到一边。

只要马克愿意,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取悦任何人。

那段日子,他们过得很愉快。抽空时Eduardo会开着车载着Mark一遍遍漫无目的地绕着山兜风,在山顶上停下来,从后备箱里抽出两瓶冰啤酒,他们垫着脑袋,看落日西沉,太阳色泽瑰丽,晚霞则浅浅淡淡,并不浓烈,底部浅黄再到上头就是泛白的蓝灰色。夜深一点,星星铺洒在柔软的黑色天鹅绒上,脚下的城市灯火璀璨,远远望去还可以看见蔓延出去的海岸线,海浪一层层涌上来击打出大片的白沫,大西洋的海水似乎没有风平浪静的时候,总是气势汹汹,来者不善。伸向大海的岬角处有一座灯塔,细微灯光指引着来往船只。

爱德华多向远处伸出手,合拢手掌,拢住那点星星的灯光。

“以前,我妈妈喜欢给我讲一个故事,然后安慰我,就算一千个,一百个马克都不对,那也没关系,总有一天我会遇到对的那个,他才是最重要的。”

“是怎么样的故事?”马克问。

爱德华多有些不好意思,“你一定听过的。”

“故事里说从前有一位王子,他想找一位公主结婚,但是她必须是一位真正的公主。他走遍了全世界,想要寻找到一位真正的公主,但不论走到什么地方,总会碰到一些障碍。公主倒有很多,但王子无法判断她们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公主,因为她们总有一些地方不大对头。

有一天晚上,忽然起了一阵可怕的暴风雨,天空在掣电,在打雷,还下着大雨,有人敲门,老国王走过去开门。站在门外的是一位美丽的公主。可是,经过了风吹雨打之后,她的样子是那么难看。水沿着她的头发和衣服向下流,流进鞋尖,又从脚跟流出来。她说她是一个真正的公主。

老皇后心想:“没关系,这点我们马上就可以考查出来。”她走进卧房,把所有的被褥全部搬开,在床榻上放了一粒豌豆,取出二十张床垫子,把它们压在豌豆上。随后,她又在这些垫子上放了二十床鸭绒被。

这位公主夜里就睡在这些东西上面。

早晨大家问她昨晚睡得怎样。

“啊,一点儿也不舒服!”公主说。”我差不多整夜都没有合上眼!天晓得床下有什么东西?有一粒很硬的东西硌着我,弄的我全身发紫,这真是太可怕了!”

大家看出来了,她的确是一位真正的公主。因为压在这二十层床垫子和二十床鸭绒被下面的一粒豌豆,她居然还能感觉得出来。除了真正的公主以外,任何人都不会有这么稚嫩的皮肤的。因此,那位王子就选她做妻子了,因为他知道他得到了一位真正的公主。”

 

“那个王子像个傻子,居然靠一颗豌豆来选爱人。”马克嘟囔着。“

爱德华多轻轻笑起来。

“还有一个会被豌豆膈应到浑身青紫的公主?认真的吗?估计还没走到城堡,落下的雨点也可以砸死她,”马克语气嘲讽,“我觉得她一定是看到了那个皇后的诡计,所以出言欺骗了她。”

“被欺骗也没什么关系,起码王子觉得他找对了人,他们可以在虚假的美满结局中共度一生。”

马克报之以同情的眼神,似乎在评估爱德华多从小受到的家庭教育有多么劣质,才能让他对这样的童话故事记忆深刻。

爱德华多有些无奈,“我那时候还很小,我妈妈只是想让我觉得一切等待都是值得的。”

“不过,这也的确不是什么美好的爱情故事。王子只能与公主结婚,源于当时贵族间盛行的门当户对的阶级观念,”爱德华多说,“而那个王子呢?爱的也不过是公主的身份,他永远也不会明白爱情是什么样的。”

 “你真是早熟,那么小就开始思考爱情了吗?”马克促狭地眨了眨眼。

爱德华多面皮薄,只是揶揄了一下就开始泛红,干脆不去理他。

“好吧,那你觉得我们会是对的那个吗?”马克翻了个身,胳膊曲起垫在脑袋下面。“如果这玩意儿也是错的怎么办?”

“不会的,马克,我爱你,”爱德华多语气有些严肃,他转过头,与马克对视,“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不是因为这个愚蠢的标记,只是因为你是你。我爱的又不是我手腕上的名字,就算没有这个名字,我相信我也会爱上你的。”

“这听上去好多了。”马克感觉胸腔暖洋洋的,他不得不用胳膊堵住嘴巴,这样才不会被爱德华多发现他笑得有多蠢。

他看着爱德华多的眼睛,黑夜里那双凝望的眼睛中有涌动的潮汐和岬角灯塔。

亮着星星点点的光。

——你在我许多的思想中像光,像黎明或夏夜潺潺作响的溪流,或映照浮云的湖上的美丽的光。除了爱你我没有别的愿望。

 

08

Chris灵魂伴侣的名字是Sean,牢牢地刻在他肋骨的位置。

这导致Chris第一次见到Sean Parker时,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坐立难安,西恩走进大厅时,克里斯紧张得差点从二楼直接跳下去。

但不是,西恩灵魂伴侣的名字不是Chris。他听到克里斯的问题后只是哈哈大笑,然后挤弄着眼睛,表情做作地宣布他可以把克里斯的名字纹在他身上的任何一个位置,但很遗憾,他是这个世界上少数天生就没有灵魂伴侣的人。“我的灵魂只归属于自己!”他夸张地振臂一呼。

爱德华多对西恩的戏剧性行为翻了个白眼。

克里斯失望地垂下眼睛。

最好的情况是他们又弄错了一个人,最坏的情况是上帝开了一个玩笑,克里斯注定得不到他的灵魂伴侣,他的灵魂伴侣身上的名字可能不是他。

那天晚上,马克跟克里斯坐在帕罗奥图公寓的顶层天台上喝着酒,星星在他们的头顶闪耀,克里斯说他猜到西恩不会是对的那个,他说西恩的一切都是他幻想的另一方的对立面,但是当发现西恩刻着的名字不是自己时,他还是那么失望,他已经寻觅了那么久,他觉得哪怕现在扔条狗给他,上面刻着他的名字,他都能快乐地跟那条狗共度下半辈子。

他嫉妒地说马克有多么幸运,那么轻松就找到了爱德华多,有多少人穷尽一生都找不到自己命定的人。有多少人即使找到了,也是在彼此折磨。

马克抽了抽鼻子,手搭在克里斯的肩上,却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他皱着眉,痛苦地憋了半天,仿佛这要了他的命,最后他终于开口说,“其实华多也没有你们想得那么完美,我讨厌他的发型,尤其是抹多了发胶,头发往后梳的时候,看起来就像巴西的黑帮老大;他还喜欢买小一码的衬衣,导致我没法集中注意力在工作上;还有他总像个老母鸡一样担心个不停,喋喋不休,早饭吃了没有,昨晚几点睡的,连我穿不穿袜子他都要管……”

“住嘴!”克里斯厉声制止了马克继续往下说,“这一点都不正确,这压根就不是安慰一个心灵受创的人该说的话,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听起来让我很想把你架在柴火上烧死!”

马克讪讪地闭了嘴,仍有些不服气,完全不知道自己哪错了。他垂下头,片刻后又猛地抬起,恶狠狠地拍了下克里斯的背,害得克里斯一口酒全喷了出来。“我的确是在安慰你没错,但这不代表你可以对我的表达技巧指手画脚。”

“去你的。”克里斯擦了擦嘴,表情狰狞地反扑到马克身上要去掐他的脖子。

然后他们两个像小狼崽一样扭打在一起,用上了爪子和牙齿,啤酒瓶子碎了一地。

整场战役以爱德华多和达斯汀一手一个拎下楼为结束,比分平局,不分高下。

 

09

在搞了那么一个乌龙后,克里斯花了点时间才开始接受西恩·帕克成为他们团队的一员。

西恩·帕克是个非常特别的人。无论在哪里,他都是人群中瞩目的焦点。

他没有灵魂伴侣,并且毫不在意,他从不避讳谈起,甚至以此为荣,仿佛他才是正确的潮流风向标。

他有跳跃的思维,卓越的见地,洞察的远见,尽管他比马克大不了多少,但西恩丰富的游刃于社会的经验,跌宕起伏的创业经历却正是马克所需要的。而且西恩是个富有天赋的演说家,梦想鼓吹者,他擅长于请君入瓮,狂放不羁又大胆进取。

很明显,马克吃他这一套。

他们到一间乡村酒吧庆祝西恩正式加入他们的团队,顺带庆祝Facebook用户数破十万。爱德华多也特地从纽约赶了回来,Facebook的开发团队整整齐齐地聚在一起欢庆胜利。音乐悠扬,复古的暗黄色灯光照着酒吧墙上挂着的画报女郎。

介于马克还没有满20岁,爱德华多不同意他在外面的酒吧饮酒,达斯汀原以为马克会对此大发雷霆,但古怪的是马克没有,他只是抿抿嘴,顺从地接过了爱德华多递给他的雪碧。

一行人跟见了鬼一样瞪着他,他叼着吸管喝了口雪碧,歪歪扭扭地靠在沙发上,斜着眼睛问他们怎么了。

“我可能是在做梦,你快掐我一下。”克里斯戳了戳达斯汀的胳膊。

达斯汀愣在原地没空理他。

一只狼爪爬上了克里斯的大腿,重重地掐了一把,克里斯惊声尖叫,痛苦地捂着自己的大腿,他觉得那里一定青了,“西恩·帕克你他妈干嘛?”

“帮你个忙。”西恩笑出了八颗牙齿,他一只手搭在沙发靠背,整个人像被抽去了骨头,眼睛打量着对面的小情侣,“这个马克和外面传闻的太不一样了。”

“外面怎么传的?”

西恩摸了摸下嘴唇,笑得意味深长,“他们说他是一个哈姆雷特式的人物,复杂、内省、古怪,颇为傲慢。”

克里斯点了点头,“挺确切的。”

“哦,不,”西恩竖起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我看到的是一个封闭、迷茫,在人生十字路口徘徊,对计算机和人类社会拥有无尽好奇的男孩。”

“他本可以更加伟大,但有东西束缚了他的手脚。他还穿梭于自己的荆棘丛中,行动犹豫延宕,不愿意出来和这个复杂的人世打个招呼。”西恩歪着脖子,仍然带着懒散的笑意,眼神却像鹰一样锐利。

克里斯突然打了个寒颤,他十分不喜欢西恩看马克的眼神,欣赏与认同的含义没有错,但评估与挑战的意味太浓,好像马克是一件有待揉捏定型的黏土作品。克里斯就觉得马克很好,虽然他有时候吐出的话不太悦耳,也不太会表达自己,但马克不需要做任何改变。

酒喝到一半,爱德华多和克里斯就被达斯汀拉去打桌球了,卡座里只剩下了西恩和马克。

“你的Facebook真的很棒。”西恩用啤酒碰了碰马克的雪碧。

马克说了谢谢。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爱德华多是你的男朋友?”

马克点了点头,“是的。”

“他也在Facebook占有股份吗?我从来到帕罗奥图就只见过他一次。”

“我还没有来得及介绍你们认识,华多是Facebook的CFO。”Mark强调。“他负责Facebook的广告业务。”

“在纽约远程遥控?”

马克有些不悦,“他觉得纽约的机会更多。”

“将私人感情和工作混为一谈是很不明智的,我可以给你举出太多一起创办公司,结果感情破裂、纠缠不清,只得分拆或者把自己公司出售的恋人。”

“我们不太一样,”马克冰蓝色的眼睛扫向正躬身在球桌上,打出下一击的男人,贴身的衬衣和西裤让他性感得一塌糊涂。“我们是灵魂伴侣。”

西恩愣了一下,随即快活地笑起来:“噢,那怪不得,灵魂伴侣嘛,你们永远心意相通。好吧,就当我没提过这件事,来点啤酒吗?”西恩开了瓶啤酒递给马克。

马克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

他们又胡乱聊了些其他话题,谈了谈电视上正在转播的球赛比分,随后西恩突然故作神秘地凑近了一点,“我有没有跟你讲过那个金门大桥的故事?”

马克定睛看向他。

“……所以你是说维密的创始人最后跳了金门大桥?”马克皱着眉,给西恩的即兴演讲做了总结。

“是的!”西恩点了点头,“现在换你来告诉我了,你对Facebook的估值是多少?”

马克微微抬起下巴,他的眼神还有些困惑。

 

10

他们把他拖出来的时候,马克的头还是很晕,他醉得像一摊烂泥。

闪烁的光线,节奏感极强的音乐,肉体撞击,性与汗水的气味。

达斯汀架着马克的胳膊,从拥挤的人群中挤出来,眼眶通红,看上去快要哭出来了,“你还没到喝酒的年龄,他们怎么可以卖酒给你?我要去告他们。他们真是群王八蛋!”他指责那家酒吧,指责酒吧的老板,指责那个送酒的小弟,就是不肯指责马克。

外头的空气潮湿寒冷,地上的水洼反射着街灯微弱的光线。马克把自己缩到帽衫里,打了个寒颤,克里斯脱下夹克给马克披上。

马克挣了挣,克里斯把他给按住了。

“我没喝醉。”

“是啊,你为什么不走条直线给我看看呢?”克里斯嘲弄地说。

马克瞪了他一眼,还没有坚持到公寓,就冲到路边扶着根电线杆不断地呕吐,感觉要把自己的胃袋翻个底朝天。

吐完以后,他也没有变得好一些,反而比刚才更晕乎乎的了。他神智昏聩,甚至开始搭着达斯汀说一些胡话。

他抓住达斯汀,掐的达斯汀的手都发红了,马克不停地说,不停地问,他飘忽的蓝眼睛聚不了焦,好像在看着半空中升起的烟雾,霓虹灯在他苍白的脸上晃荡,直到完全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

“我不应该说他是让公司难堪的人,或者他被落下了,我相信他在乎Facebook,他只是不那么理解……这其实不是他的错。”马克低垂着头,搭着达斯汀的肩,酒气喷在他的脖颈上。达斯汀哆嗦了一下,马克脚步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

“但是,他更喜欢纽约,比起帕罗奥图,纽约更让他沉醉,有更多他想要的东西,他的世界在纽约……”

马克语声颤抖,他头扬起,看了看街灯,又看了看长而无尽的道路,无数的小径在交汇处分离,一切都隐没在浓浓的夜雾之中,他松开达斯汀,手向前伸,却站立不稳直直地向后倒去,克里斯急忙上去扶他,把他拉起来。

马克的眼睛红通通的,像滴着血,他吐字含糊地反复,又突然发出冷笑,“都是谎言,都是假话。灵魂伴侣永远不会分开的不是吗?这不是那个标记存在的意义吗?它指引我们找到对方,彼此守护,如果灵魂伴侣也会分开,那么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然后他就好像陷入了这个死循环,反反复复地叨念着关于灵魂伴侣的鬼话,身体醉醺醺的,唯独嘴巴不肯罢休。

 

他们把马克带回了公寓,踢开地上纠缠的连接线和空红牛罐头,把他安顿在他的那张床垫上,又从沙发上睡着的人头下抢了两个枕头过来,脱掉马克沾满了呕吐物的帽衫,用厚实的毛毯把马克裹得严严实实。

达斯汀弄了热毛巾给他擦脸,然后开始在厨房里鼓捣醒酒汤。

克里斯抱着胸看着达斯汀忙前忙后,直到达斯汀厉声指示他一起过来帮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撩起袖子。

“爱德华多应该留下来的。”达斯汀愤愤不平地跟克里斯抱怨。

克里斯强有力地点了点头,“这样这堆麻烦事儿就是他来干的了。”

“不,这样马克压根就不会喝醉酒。你以为马克为什么闲得发慌,抛下正事不干,一个人跑到酒吧去喝闷酒?”

“因为他寂寞了?”

达斯汀翻了个白眼,“因为他们吵了一架。”

“哇哦,我以为灵魂伴侣是不会吵架的,他们为什么而吵?以后的卧室应该挂什么颜色的窗帘?”

然后达斯汀发现克里斯是真的不知情。“虽然你在波士顿待得时间更长,也不至于消息那么不灵通吧?”

达斯汀叹息一声,“他们吵架是因为爱德华多觉得自己被西恩夺权了,而马克认为爱德华多一直在纽约,压根没法完成工作,也不够重视Facebook。他跟我抱怨这件事很多次了。”

“冻结账户真的很过分。”停顿了一下,达斯汀又说。

克里斯有些惊愕,“你在说什么?”

“我说,爱德华多冻结了Facebook的账户,就在他们大吵一架之后。”

克里斯大张了张嘴,“所以我们这两天开出去的都是空头支票?”他倒吸一口冷气,“我们会被告上法庭的!”

“没有那么夸张。”达斯汀烦闷地摆了摆手,“我想爱德华多没那么狠心,只是小情侣闹脾气罢了,等马克酒醒了,让他们两聊聊就好了。”

 

马克醒来的时候,脑袋好像被一百匹马踢过,痛得下一秒就要裂开。达斯汀靠在他的床垫边上睡着了,眼眶下有浓浓的黑眼圈。

马克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结果眼前发黑,身子沉甸甸的,哀嚎一声又倒下去了。

达斯汀被折腾醒了,喂马克喝了点米汤,给他擦了擦汗,就让他躺下了。

马克气闷地问怎么样才可以尽快清醒起来,他说他落了一个晚上的工作没做,计划要完不成了。

达斯汀说他已经完成了那部分工作,并再三确保马克一定能赶上进度的,没人能比他完成得更好更快。

马克闭上眼睛,一只手扶住隐隐作痛的额角,伸出的手腕苍白又瘦削,尖楞楞的骨头突出表皮,马克最近实在瘦得吓人,繁重的工作正在搞垮他的身体。

克里斯和西恩过来看他,克里斯还带着关切的意思,西恩无非是来看看Facebook的创始人闹出了怎样的醉酒笑话。

“他们说你昨天被扶着进门时又哭又笑的?差点在门口撒泼?”

“滚出去。”达斯汀怒气冲冲地扔了个枕头过去。

西恩偏了偏头避开枕头攻击,又靠着门框懒洋洋地说:“其实,灵魂伴侣也并不都能理解彼此。无论世人宣扬他们的灵魂再如何契合,他们毕竟是两个人,有不同的思维方式、理念和追逐之物,你不应该对这种传说故事抱有太高的期待值,完美的东西是不存在的。”

马克倒在床上,睫毛微微颤动。

好半天他才冷冷地说。“我没有。”

“好吧,”西恩耸耸肩,“你就试着睡到自然醒,这是我多年以来应对宿醉最好的法子了。”

“我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在西恩快要离开的时候,马克沉稳的声音传了过来。

西恩笑了笑,没再说话。他走到客厅,拍了拍手,让无人管理、瘫倒在各处的大家加大马力开始干活,“你们的地狱暴君马上就会回来了。”他热情洋溢地挥手表示。

 

11

接下来的事情很顺利,最起码Facebook很顺利,简直势如破竹,披荆斩棘。他们一跃成为硅谷受到最多投资人追捧的那伙人。

他们有了新的办公楼,建了颇具规模的员工宿舍,甚至还在办公区摆了取之不尽的精酿啤酒和各色零食。

签订和解协议的那天,天空下着细细的雨。马克走出家门却忘记带伞,一路淋到了Facebook大楼。前台的姑娘给他拿了干毛巾擦头发,还递给了他一杯热水,温暖了他快要冻僵的手指。他给了那个姑娘一个感激的笑容,那个姑娘却像雷劈一样半天没有缓过神来。

走进会议室时,大家都在等他了。他迟到了25分钟,爱德华多背对着他,朝着窗外。

马克拉开椅子,歪歪斜斜地坐下去,单手撑着头,示意可以开始了。律师开始絮絮叨叨那些赔偿和保密事项,然后说大家如果没有异议的话,可以签字了。

马克转了转原子笔,飞快地签好了自己的名字。

然后掉转头递给爱德华多,爱德华多伸出手来接过,马克此时才发现爱德华多手腕上曾经刻着他名字的地方缠着厚厚的纱布。

他抬起头看向爱德华多,爱德华多垂着眼睛,脸部线条冷漠又尖锐,笔尖触碰纸张沙沙作响。

有一个想法突然击中了马克,他猛地站起身,不顾众人诧异的叫喊,飞快地从会议桌前离开,一路向洗手间跑去。路上他撞到了一个捧着一摞资料的姑娘,纸片像雪花一样飞散开,他嘴里说着道歉,脚步却没有停下来,刚跑了几步又为了避开一个端着咖啡的年轻人,身子一歪,胯骨重重磕在了饮水机上,他咧了咧嘴,却没有感到有多疼。

二楼的洗手间正在清扫,他将挡路的牌子拿开,冲进去让保洁阿姨离开。

阿姨被他急切的样子吓了一跳,离开的时候连拖把都忘记带走,门应声合上。

马克站在盥洗台巨大的方形玻璃前,玻璃里映出一个眼眶青灰,异常憔悴的男人,他竭力平复着呼吸,然后用颤抖的手指一颗颗解开衬衣的纽扣。镜面映照着他胸前的皮肤,每一寸都光洁如新,苍白完整。

马克的手指在上面摸索着,他紧紧咬着下唇,眼眶变得通红,他拼命回忆着那些漂亮的英文字母曾经是如何连贯着彼此,回忆着自信利落的笔锋,宛如在纸张上印刷出来般干净的黑色墨迹,但是没有了,Eduardo的名字消失了,他胸口的位置干净得好像从未曾有字迹在上面出现过。

他猜对了,他的想法是正确的。马克用手一遍遍地擦拭着那块玻璃,好像这样就能让那个名字重新回来。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镜子里他心脏的位置还是什么都没有了,好像他又回到了他孤独一人的少年时期。马克重重地一拳打了上去,玻璃裂出细长的缝隙,碎玻璃扎进了肉里,血汇成一线淌落下来。

膝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马克筋疲力尽地靠着洗手台滑倒下来,他无法控制地打着冷战,感觉被人剜出了心脏,胸口曾经写有漂亮名字的地方破了一个大洞,冷风狂啸着从那里穿过,浑身像被冰霜冻结一样的寒冷。

他用手掌捂住眼睛,还是有东西从指缝里流出来。

灵魂伴侣当然不会分开,除非有人亲手抹去了他灵魂伴侣的名字。

他终于失去了他的爱德华多。

他可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亲手抹去他灵魂伴侣名字的人。

 

12

在有人问起他的灵魂伴侣名字的时候,马克已经开始学会坦荡、冷静地告诉对方,他没有标记。

即使那个人仍然会说马克的眼神看上去愤怒地像要吃了他。

但马克希望人们能对自己的性格有明确认知,在态度方面不要抱太大希望,他对谁都这么说话。他一直都是一个刻薄、冷漠又自私的人。

 

“其实,如果你想要一个名字的话,我可以帮你,”西恩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仍带着他标志性的饱满的热情,他喝得太多了,醉醺醺的,“就纹在你的大腿根部怎么样?随便纹一个什么上去,这样你高潮的时候那地方就会又痛又痒又爽,绝对比爱情的滋味还要真实一百倍。”

西恩夸张地笑开了,头抵在马克的肩膀上,觉得自己又讲了一个绝佳的笑话。

马克已经很习惯这种状态的西恩了,他翻了个白眼,托起西恩的胳膊,把他架起来,在这种情况下,他对西恩只有一个要求——别吐在他车上,至于他开始胡说八道些什么,他又没东西堵住他的嘴,堵了还怕他被自己的呕吐物噎死,让自己背上一个谋杀的罪名。

马克开着车,把车窗打开,夜风灌进来,头发变得蓬乱,街上人车都很少,。

西恩靠在副驾驶座上,头抵着车厢,冷风吹得他一个哆嗦,马克满意地透过后视镜发现他稍微清醒了些。

但马克很快知道他错了。西恩一点都没醒酒,甚至变本加厉,他抬起手捂住脸,露出了一种泫然欲泣的表情,“这件事其实还是我对不起你。”

“但这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天生就没有标记,我还是可以过得很好。你而今功成名就,这点小麻烦不应该困扰你,你得到的应该比你失去的更多,只要你想,你甚至可以拥有更好的。”西恩歪着脑袋,原先挡住他脸的手猛地抓住了马克的胳膊。

马克的手一抖,方向盘应势而走,轮胎差点打滑,好在路上没什么车,只有昏黄的车灯照射出扭曲的光线。马克好不容易将车身走稳,恼火得看着作死的西恩·帕克。

西恩的表情有些可怜兮兮,“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啊,我又不是拆散小情侣的刽子手,我已经很内疚了,我每年都在给爱德华多送花和卡片,变着法地找他的地址。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搬家的速度一次比一次快的原因。”

仅仅是重新听到那个名字,马克都感觉手脚一阵冰凉,一种太仓促的感觉涌上喉咙口,他干脆开到路边停下来,平复急促的呼吸,然后说,“你没做错什么,这是我和Wardo自己的问题,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

“不不,你不知道,我是那个诱导者。”西恩哀嚎一声,“我第一次瞧见你们时,你们那么恩爱,简直像分不开的爱情鸟,你那么快乐,但瞧瞧现在,”西恩叹了口气,继而又打了个酒嗝,让他的剖白变得有些滑稽,“我那时候觉得爱德华多是绊脚石,是阻碍你成功的障碍,我想要教会你坚定信念,不要被其他东西左右。摆脱他后,你的确成长得很快,Facebook也很酷,但不对,马克,我后来才知道,”西恩哆嗦了一下,“我早就该想到的,他的名字在你的胸口,这是一个匪夷所思的位置。爱德华多是你的心,我挖走了你的心。”

马克的视线越过西恩,投向车窗外,璀璨的灯火在鳞次栉比的高楼间闪烁,世界无限高又无限远,天高海阔,仿佛未来触手可及,“没关系的,西恩,”马克拍了拍他软软地挂在座椅上的胳膊,“你已经带给我很多东西了。”

“不不,我没能让你变得更好。”西恩真实地哆嗦了一下,“你安慰人的方式真的一团糟。你为什么不能直接说我原谅你了呢?我承认我在百万会员之夜是做的过分了些,”西恩垂头丧气,“可你折磨自己的方式实在太可怕了,我无时无刻不饱受精神煎熬。”

马克有些词穷,他没觉得自己在经历什么折磨。至于爱德华多,爱德华多……马克就像一个溺水的人一样窒息起来,他只是还没有习惯这种生活,他的灵魂伴侣不见了,他有资格要求一段过渡期。

西恩哀哀地看着他,发自内心地替他难过,“你值得更好的。”他说。

 

13

“你没有标记。”那个姑娘抚摸过马克的皮肤。

“真是幸运……”姑娘叹着气。

马克沉默地躺着,在整个过程中他都寡言少语,手臂轻柔地圈着躺在他身上的姑娘,感受着胸腔中刚经历高潮的心跳逐渐平缓下来。

马克喜欢这些姑娘,他喜欢她们轻快的笑声、小鸟般轻柔的话语、柔软的秀发、圆滑的肩头、蜷起的脚趾,高潮时的战栗,弯折的身体,用手臂圈着他的脖子一遍遍说着爱你。马克当然知道那些都是神智涣散时的呓语,在她们的身上大多都留着一个无法抹去的名字。在颈项、在腰臀、在小腿甚至私处。出于某些原因她们和她们的灵魂伴侣分开了或者尚未遇到,只有在马克这里寻求安慰。

她们大都破碎不堪,回忆像一场无休无止的大雨,她们的灵魂被冻得发抖,湿漉漉得淌着水。

她们奔逃、寻觅,在烛火温暖处停留,天未亮便起身离开,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

“刚听到你的名字时,真把我吓到了。”

那个姑娘轻声说,她直起身,背对着马克,撩开了自己如瀑的长发,MARK,那个名字就刻在她脊椎的二三骨节处。

“我从没有遇见过他。会是你吗?”

马克直直盯着那个名字,有一些吃惊,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却被那个姑娘制止了。

“嘘,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你的故事。”

姑娘重新依靠下来,在他的胸口画着圈。“我真希望是你,我一直在幻想他会是什么样的,为什么那么久了都没来找我。我曾经期待过,憧憬过,时间久了就容易怨怼,这份渴望变得无法承受,我又开始恼火,恨不得从未有过这个印记。直到有一天,我起床的时候,突然感觉标记的地方又热又痛,像打断了我的骨头一样痛,我痛昏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身体就好像空了一块,有什么东西消失了。冥冥中,我就知道是他死了,即使我从没有见过他,我也知道他已经死了,在我还没有来得及见到他的时候就死去了,我再也不用在等待中煎熬了,可是即使我从未见过他,我还是那么难过。科学家说,人灵魂的重量是21克,我想我消失的分量应该也恰好那么多吧,除了你自己,很少有灵敏的秤可以感知到。”

马克抚摸着那个名字,颜色不像其他人的名字那样深,已经褪色成了浅浅的灰,但还是那么牢固,深深地渗透进女孩的皮肤里,像一座沉默的墓碑。

“你猜,他会不会和你一样聪明?但绝对比你要温柔,我喜欢温柔的男孩子。” 女孩像水一样融化在马克的怀里。

“人们说灵魂伴侣会是一切你想要的样子。他是与你契合的另一个半圆,只有遇到他你才会完整。”

 “但我的母亲告诉我,灵魂伴侣的意思不是我们有多么相配,而是无论我们有多少差异,多少矛盾,无论我们经历多少次争执,多少次决裂,即使因为你我会失去一切,痛苦难当,即使我们误会丛生,即使我们从未相见,即使我们生死相隔,即使你已离我而去,我仍然会用我全部的灵魂来爱你。”

姑娘顿了顿,然后怀念地笑了,“所以我想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了……”

马克的喉咙抽动,眼眶里有轻微的湿润,他敬畏地拥抱着他怀里的姑娘,竭尽所能地给她以温暖,他想到那个长眠于地下的Mark,该有多么幸福,这世上竟有人如此义无反顾、不求回报地思念着他。

 

14

他们要求将西恩驱逐出去。

马克仍在力挽狂澜,他态度强硬地反对,甚至动用了他在董事会上占据的第二个席位,以图控制大局。“你们不能逐出西恩·帕克,除非你们把我也换掉。”

董事会的人无视了西恩在Facebook创立过程的功劳,他们只是觉得西恩一点都不可信,他离经叛道,自大狂妄,表现得不在乎任何事,不在乎任何人,他不在乎公司,不在乎是否盈利,蔑视纪律,辱骂高层,永远以自我为中心,一个公司不可以由他这样的人经营。有人甚至说,他没有标记,所以永远那么自私自利,他不会懂得爱,也不值得被爱。他是被上帝抛弃的人。

这句话因为影射意味太强,只在私下里流传,还是不知道怎么的传到了马克的耳朵里。

达斯汀心惊胆战地等着马克发火,但马克没有对说那句话的人做出什么处分措施,他看起来毫不在乎,他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的评价,不在乎是否有人抹黑自己的形象,他只对Facebook抱有激情。

可西恩一点也没表现得多想留下来。他仍然只在自己感兴趣的模块上拼命工作,在项目结束后就总是翘班,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从来不打卡,也不开会,只有马克叫他才会姗姗来迟,他还保留着Facebook刚刚创立时的习惯,把这当做是大学宿舍兄弟搞起的活动节目那样随心所欲。曾经在刚开始的Facebook员工宿舍公寓里,他们就没有职位等级之分,四人混居在一个套间内,工作时间轻松随意,只要能完成任务就好。时不时地搞一场竞赛,联谊斯坦福大学的学生,在Facebook上掀起全区域性的活动。每个人都自由且快乐。会议室有游戏手柄,办公室里堆着击剑设备。后来,在整个公司步入轨道,新入驻的高层力行改革,才开始这种按部就班、有条不紊的生活。

但最后马克还是没能保住西恩。

或者说西恩不忍马克面对的阻力太大,最后是他自己提出离开的。

临走之前,西恩送给了马克一份礼物——他将他在董事会的位子留给了马克。如此一来,马克一个人所占的席位就超过了半数,永远不会像西恩那样被赶出他一手成就的公司,他可以拍板Facebook的一切决定,Facebook真正成了扎克伯格的产业。西恩给马克上了至关重要的一课,他教会了马克如何在他不熟悉的领域中保护自己,教会了他如何去学习当一名CEO。

西恩离开的那天,马克脸色苍白,魂不守舍,好像下一秒就要倒下去。马克一直过分沉迷于技术,沉迷于创造产品,他一个人做了所有研发部门的事,总有人抱怨马克抢他们的活干,还干得无可挑剔。日以继夜高强度的工作让马克精神状态一直不太好,只等着随随便便什么人给他一锤子,让他彻底倒下去。现在看起来西恩就要成为那个手握锤子的人了。

“你别这样,马克,你这样会让我觉得我犯了重罪。”西恩嬉皮笑脸地向他摊了摊手,然后走近他给了他一个拥抱。“又不是生离死别,你知道的,我还会杀回来的,到时候我们再去喝两杯。”

马克点点头,伸出手在西恩后背上拍了拍,目送他下了楼,就转身离开了。他没有回办公室,一个下午都不在,

达斯汀后来在厕所里找到马克,踹开了顶层的厕所间,他一个人坐在地上,单腿曲起,他并没有喝酒,达斯汀没有闻到一点酒气,只是嘴里颠来倒去地说着些胡话。

达斯汀不知道马克指的是谁。是西恩还是爱德华多。

达斯汀摸了摸他的额头,才发现烧得滚烫,原来是烧糊涂了。达斯汀把他背起来,冲进电梯送去医院,背到身上才觉出就剩了一身骨头没几两肉。

达斯汀在医院守着他,看着几乎和白床单融为一体的马克,抽抽鼻子,忍着没掉眼泪。

 

15

克里斯在3年后退出Facebook,开始从政,加入了奥巴马的竞选团队,还创刊了他自己的报纸。

达斯汀在Facebook的广告业务步入轨道后也离开了马克,他在纽约创办了一家小小的办公软件公司,仍旧像在Facebook时那样全心投入,充满激情,只是再也不会达到那种不要命的程度。为了达斯汀的健康考虑,这其实是一件好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维方式、理念和追逐之物,没有谁的追求会完全一致。Facebook只有一个,它没有办法实现每一个人的理想,如果不放他们离开,这里就会变成束缚他们理念的牢笼。他们曾经帮助马克实现理想,现在是马克放手的时候了。

虽然他们离开了,但仍然是马克的朋友,飞机如果落在各自城市,都会找个由头出来聚一聚。他们仍然会互相寄聚会的邀请函,逢年过节的发送些祝福,达斯汀是他们中最活跃的那个,热衷于为他们举行各种派对。西恩·帕克搞起的慈善项目进驻了Facebook平台,他招摇地坐在Facebook会议室像一只开屏的公孔雀,满脸老子又杀回来了的得意。

只是随着时间推移,后来大家都太忙了,又有了各自生活,联络没有以前那么频繁。逐渐的,那些熟悉的名字、曾经亲密无间到时时在眼前晃悠的人,可能很长时间都不在屏幕上亮起。

没有什么是必不可缺的。没有标记,没有西恩·帕克,没有达斯汀,没有克里斯,马克·扎克伯格仍旧是马克·扎克伯格,是Facebook的创立人。在硅谷这个创始人至上的地方,他头戴冠冕,地位不可动摇,一言既出,应者如雷,振袖者如云,无数人为他歌功颂德,书写皇皇巨著。他是Facebook当之无愧的君王,他是重新建起罗马的奥古斯都,创建了崭新的社交帝国,颠覆了人们的交流方式和传统认知,他是胜利者,是书写历史的人。他被邀请去演讲、去授课,去讲述创业的故事。当他在礼堂上回忆起哈佛时期狭小的寝室,转个身都会撞到另一个人,凌晨时分仍然喧嚣谈笑,为标签放置的位置而争执不休,第一天就拆了宿舍的床,他们建立facemush然后搞崩了他的笔记本电脑。台下掌声雷动,一阵欢笑,他放眼望去,无数明亮的眼睛正如曾经的他们,年轻蓬勃,充满朝气,无限可能,他才切实地意识到一个时代的落幕。

 

16

马克第一次知道自己对薄荷过敏,是在克里斯夏威夷的婚礼上。

他一直没法停下来打喷嚏,在婚礼录像里他就像一个红鼻子小丑,口袋里塞满了餐巾纸。

克里斯最终还是碰到了他的那个Sean,对的那个Sean,这个Sean的确是西恩·帕克的对立面。他和西恩·帕克完全不一样。他是一个传统的英国男人,说一口标准的伦敦腔,克里斯说Sean第一次跟他搭讪的时候,性感的声音就像子弹一样击中了他的心脏。这真是糟糕透顶的比喻。

“老天爷就是喜欢耍你,我几乎放弃了,然后他就像惊喜娃娃一样出现了。”

克里斯靠在伴侣的肩头,咯咯地笑,伏特加像流水一样下肚。

马克和达斯汀作为伴郎,整场婚礼都忙得团团转,达斯汀中途还把结婚戒指搞丢了一次,差点把休息室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发现扔在换下来的旧衣服里面,克里斯差点就地把达斯汀谋杀了,然后毅然决然地把戒指交给了马克。达斯汀为此委屈不已,愤愤不平,他说自己都想好把戒指送上红毯时要如何对克里斯嘲笑一番了,结果就这样失去了绝佳机会,这深深伤害了他们的好兄弟情谊。

克里斯揽着马克肩膀表示,还是马克好,最起码不会蓄意搞砸他的婚礼。

马克原以为会在婚礼上看到爱德华多的,克里斯在纽约时已经和爱德华多恢复了联系,交往还颇为密切。当然如果不是因为马克,他们本来也没什么矛盾。克里斯说,他本来也说要来的,昨天突然说公司出了点事,来不了了。说这话时,克里斯的眼睛一直躲避着马克的注视。

马克垂下眼睛,掩饰下一瞬间的受伤,他的手指敲击着装戒指的小盒子。克里斯能够得到幸福,马克真心地为他高兴。

 

17

他身边的朋友接二连三地步入婚姻殿堂,让他的姐姐开始着急起来。

谈恋爱很好,相亲也没什么不对的。

兰迪开始把各种各样的人介绍给他,男的女的,年长的年轻的,只要是个人,她都想要马克去见一面。

他面前座位上的人来来去去,口中说出的话不过陈词滥调,五官都模糊成了一片雾气。

马克心不在焉地用汤匙敲击着碗缘,假装没有温柔地想起那双棕色的眼睛。

也许岁数见长,便越发会沉浸入过去的往事,每一点细节都牵动着四肢百骸开始疼痛。他不由自主地把见过的人和爱德华多进行对比,然后发现,没有人比得上他。

没有他好看,没有他聪明,没有他温柔,没有他体贴,没有他细心,没有他吃相优雅,甚至于,爱德华多就不会搭配那么老土的领带。

过分吹毛求疵了,你这样永远也找不到对象的。

兰迪真的生气了,她黏在她的David身上,相处的时间久了,吵架的次数虽然不见减,但他们越发像连体婴了。

他的姐姐唉声叹气,马克倒觉得还好。没有灵魂伴侣也没什么关系,没有人陪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是拥有又失去的感觉,让人需要时间适应。他仍然思念爱德华多,他也从不认为这种思念会随着时间消失,思念的感觉是适应不了的,它只会变成习惯,那个印记从他的胸口消失了,转而刻在了他的心脏上。

 

18

马克绝对没有想过会在那场晚会上碰到爱德华多,如果他知道,就算兰迪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会来的。

他感觉自己的耳朵嗡嗡作响,脑袋空白一片,他好像还没喝酒就醉了。世界已经天旋地转,地面在晃悠,他甚至站不稳。每一处神经元都在发出警报,电流激起火星,流窜过他的经络,一路大杀四方,搞乱一切,然后烧断了控制中枢的保险丝。

他就像一个被bug搞宕机的机器一样,一动不能动。

爱德华多,爱德华多,他仍旧很好,简直不可思议,他为什么看上去一点也没变过?他是不是只是马克脑袋里的幻象投射出来的?并不真实存在?他已经神经虚弱到开始产生了幻觉了吗?可是他明明有好好吃饭也有好好睡觉。

但爱德华多已经看到了他,并且在向他走来。他的嘴角挂着那种标志性的微笑。

爱德华多怎么会对他笑,怎么会向他打招呼,他不是在刻意避开他吗?

马克胡思乱想,繁杂的念头拥挤在他的脑海里探头探脚,毫无出路。

他深吸一口气,爱德华多就站在他面前,“兰迪的主意?”

马克机械地点了点头。

“你不用太紧张,”爱德华多来到他的身边,往他手里塞了一杯酒。“我又不会真的打你。”

马克的掌心汗渍渍的,险些没有捏住那个玻璃杯。他的肩膀线仍然绷得笔直,爱德华多站在他的身侧这个事实,让他半边身子都麻痹了。

然后爱德华多碰触了他的肩膀,一种奇异得让人镇定的力量通过接触的掌心传递了过来。一瞬间,压在身上的重担不复存在,岁月刀斧劈开的沟壑移山平海,年华轻薄如纱雾,好像触手便可见曾经少年。马克突然柔软起来。

 

19

他们终于开始像朋友一样交谈。

询问从何处来的,工作如何,朋友如何,曾去过哪些地方,见过哪些风景,吃过哪些小食,吐槽聚会的甜点,开着共同好友的玩笑。

马克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旧疾,谨慎思量自己的措辞,反复琢磨找到新的话题,他认为自己将分寸把控得很好,因为爱德华多看起来也越来越放松。他的笑容甚至带了些真心实意,眼睛也不总是躲避自己的注视。

马克为自己的成功而感到骄傲。

直到那个女人走过来,挽住了爱德华多的胳膊,“不介绍一下吗?”

马克好像被冻住了,砰地一声枪响在脑子里响起,将他炸得四分五裂,满是灵魂碎屑。

 

“她叫米兰达,是我的未婚妻。她的丈夫死了,而我,你知道的……我们在一家葡萄酒庄相遇,那是她丈夫的产业,然后就彼此认识了。”

那个女人有一双蓝色的眼睛,里面盛满了智慧与宁静,让马克想起了那片大海,他曾在爱德华多家的山顶上看到的那片海。浩荡无际,白沫一层层地翻搅上来,蓝色的海水最终淹没了他。他将溺毕于那片海里。

 

马克逃走了。

 

20

Eduardo追出去找他。

晚会的别墅建在山上,爱德华多最后在山顶的一棵山毛榉下找到马克。巨大的树木绽开裂纹,在无声岁月中缄默老去。

马克躺在下面,双手垫着脑袋,仰头看着夜空。宇宙邈远,星月璀璨,再长久的时间都不会留下痕迹。

爱德华多走到他的身边,和他一起躺下来。

马克扭过头去看他,爱德华多的侧颜线条清晰分明,眉骨高耸,鼻梁挺直,嘴唇纤薄柔润,星星点点的月光筛过婆娑树叶抖落在他的脸上,怎么看都好看得不可思议,岁月没给他留下多少痕迹,除了眼角那些避不开的细密的纹路,他的眉间也有已凝成沟壑的皱痕,好像这些年他过得并不舒心。

马克觉得难过,他希望他的华多能永远像他们初见时那样轻松地微笑,棕色的眼眸仿佛甜腻又浓稠的蜂蜜在流淌。

爱德华多的手腕上仍然带着他们初见时黑色皮革带子的腕表。马克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摘下它,曾经印有字迹的地方而今只剩下一道丑陋愈合的疤痕,盘踞在苍白的皮肤上如同蜈蚣一般。那伤口一定非常深,即使过了那么多年,它仍然狰狞而醒目。

“疼吗?”马克轻轻触碰爱德华多的手腕,手指蜷起正好盖在那道疤痕上,凹凸不平的触感蔓延过他的手心。

“还行。”爱德华多淡淡地说,“比起曾经的我们,一切都不值一提。”

好像一下子,马克心口那个欲盖弥彰的伤口就被揭开了。他触电一样将手缩回来,惶惶不已,疼痛地蜷起身子,爱德华多的话伴随着呼啸时光穿透了记忆,他们谁都没能跨过去。

“对不起。”他哽咽了。

马克从不道歉。

爱德华多惊讶了,迟疑着,还是拍了拍马克的小臂,然后像诱哄小孩那样安慰他,“没事的。我骗你的,其实没什么感觉。”

马克悲伤地摇了摇头,然后他扬起脸问,“你爱她吗?”

爱德华多收回手,重新看向那片星空,“还记得我们以前常去的那家餐馆吗?Nothingcan be certain, except death and taxes。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人生就是由无数不知道结果的选择构成的,你走上了这条路,过去就被抛弃了。”

“你早在很久以前就做出过决定。你已经拥有Facebook了,它已经足够好了。”

 “这就是人生,难以言喻。”

马克好像咽下了一口又咸又涩又苦的海水。

爱德华多闷闷地笑了,“你还记得那个童话故事吗?也许那真的只是个谎言,也许她也不是真正的公主,王子最后还是没能找到他的公主,用谎言砌出的美满生活迟早有一天会土崩瓦解,只是故事结束得太早,没有让我们看到结局。”

“其实在很长时间中,我都难以走出来,我觉得所谓的灵魂伴侣像一个笑话,它怎么可以在给了你希望以后又夺走它呢?直到我遇到了米兰达,她的丈夫死在他们蜜月的旅程中,她教会我朝远处看去,不要总是活在过去。她说灵魂伴侣是一件礼物,得到与失去都不应苛责。”

“很抱歉,马克·扎克伯格先生,我要放弃你了。它比想象中要难以做到,但我需要作出尝试。”

——“那你要小心了,我要开始追求你了,马克·扎克伯格先生。”

——“这不公平,这话应该我来说才对,我会让你爱上我的。”

——“任务艰巨不是吗?”

——“要我说,小菜一碟。

马克没有阻拦。他抹了抹眼角,看着夜空,抬起手,手掌拢起,拢住了最亮的那颗星。

他想起那个曾经靠在他胸口的姑娘说的话,她的脊椎上刻着MARK的名字,像一座沉默的墓碑竖立在灵魂深处。

——我的母亲告诉我,灵魂伴侣的意思不是我们有多么相配,而是无论我们有多少差异,多少矛盾,无论我们经历多少次争执,多少次决裂,即使因为你我会失去一切,痛苦难当,即使我们误会丛生,即使我们从未相见,即使我们生死相隔,即使你已离我而去,我仍然会用我全部的灵魂来爱你。

 

21

马克又在那棵树下躺了会,直到露水浸透了他单薄的T恤,寒意沁入肌肤,才搓了搓胳膊,沿着漫长的山道向那间别墅走去。

爱德华多已经离开了,兰迪在晚会快结束的时候来接他,兰迪本来兴奋的表情在看到马克时就凝固了。回去的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只在分别的时候,他的姐姐轻轻拥抱了他一下,目送着他离开。

 

时间汨汨流淌,一个休息日,天还蒙蒙亮,就有人哐哐地敲马克家的门。马克本来不想管他的,马克这儿从来没来过客人,一个礼拜来一次的阿姨自己有钥匙,这种时间段瞎敲门的不是推销的,就是催水电费的。但敲门声越来越急促,动作激烈,好像再不开门就要把这门给拆了。隔壁已经开始骂人了,马克开始思考是不是房子漏水,被人投诉了?他只好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开门,结果看到达斯汀站在门外,举起的拳头还没落下,头发支棱着乱翘,一副急红了眼的样子。

马克打了个哈欠,侧了侧身让达斯汀进来,“你来做什么?”

达斯汀抓了抓头发,换了鞋,轻手轻脚地贴着墙走进来,“没什么,我正好在这边转机,来看看你。”他欲盖弥彰地笑着。

凌晨转机,连行李都没有?马克狐疑地想,没有揭穿他的拙劣借口,还是让他坐到沙发上,走到冰箱前想给他拿点喝的,打开冰箱门才发现里面空空荡荡,连根菜叶子都没有。他迟钝地想起,前几天阿姨的确跟他说过冰箱要除霜,东西清空了,记得补充点进来。

达斯汀端正地坐在沙发上,环视着马克的这间小公寓。马克刚搬家的时候他们来过一趟,帮他拼装网购来的家具,后来就没再上这儿来过。主要是马克基本以公司为家,这儿真的只是个睡觉的地儿。虽然Facebook的估值已经上亿,马克还是没再挪过窝,公寓很小,摆设也很简单,纯白的布艺沙发,纯白的桌椅,白色的墙壁连装饰画都没有,墙角摆了两盆绿植,叶子已经泛黄了,窗户没有关紧,白色的纱帘飘扬在客厅内,除了必要的家具,这间公寓里什么都没有。Sean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就吐槽这里白得像太平间。

“来瓶果汁就好了。”达斯汀朝厨房那儿喊。结果看见马克趿拉着拖鞋,就给他端了杯水,还是冷的,刚从水管里接来的那种。

达斯汀同情地看着马克,觉得马克真是毫无一点生活技能,把自己照顾得一团糟。

因为没有睡醒,马克的脸木木的,给达斯汀端来了水,他就像是完成了他的待客大业,转个身又准备回房间补眠。

刚躺下没两分钟,看在上帝的份上,马克真的只是上下眼皮刚刚合上,外头就又传来了桄榔桄榔的砸门声,比之前的更加激烈,连带着墙壁都在颤动,墙灰仿佛簌簌地落,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们这儿闹地震了。

马克把被子蒙过头,咬紧牙关,想要听而不闻,假装砸得不是自己家门。从昨天到现在他一共只睡了不到三个小时。

结果外面的人开始一边敲一边大嗓门地喊着马克的名字。

真好,现在整栋楼都知道吵得他们休息日不得安眠的王八蛋叫什么名字了。

马克黑着脸从房间里出来,达斯汀愣愣地坐在沙发上,盯着那扇摇摇欲坠的大门,握着的那杯冷水不停晃荡,好像也被吓傻了。

马克忍着怒气打开门,一头黄头发一闪而过,下一秒自己就被揽进一个紧密的怀抱,差点把他箍到窒息。“克里斯!”他一边挣扎,一边咬牙切齿,“给我松开!”

克里斯松开他,手抹了把满脸的眼泪鼻涕,红通通的眼睛像兔子一样,马克看着他泛青的眼圈,满肚子的火气突然发不出来了。马克叹了声,侧过身,让他进去,嘴巴倒还不肯服软,“你大早上发什么神经?”

克里斯换上客人用的拖鞋,马克此时才发现他居然穿了两只不一样的球鞋就跑了过来,一只红一只绿,连袜子颜色都很别致,最注重形象的克里斯什么时候那么不拘小节了?

西恩在敲第一声门的时候就被马克放进来了,西恩是他们中最粗暴的,因为他不是敲他是直接用脚踹。更合理的解释是他腾不出手,他是抱着两大箱啤酒登堂入室的。

啤酒被放在地上,他擦了擦满头的汗,抱怨马克怎么不提前说他家公寓的电梯坏了,“11楼啊,我抱着这两玩意儿爬了11楼啊!早知道我就叫他们送货了。”

马克嘴角抽动了下,他抱胸靠着门框,冷冰冰地说,“那可能要麻烦你再把它们抱下去了。”

西恩干脆耍无赖,往沙发上一躺,大落落地岔开腿,表示我已经没力气动了,什么都不要说,我需要休息。

马克好生气,马克想骂人。

“所以,你们究竟是来这里做什么的?”马克盘腿坐在他们对面,来回打量他们。

三个人对视一眼,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微笑,“想你了,来看看。”

马克表示,我信你们我就见了鬼了。

但他们真的没什么要事。他们天南海北地聊天,打了会儿嘴炮,互相调侃,然后开始打牌,每个人都在出千,只有达斯汀老老实实,所以他一直在输被画成了大花猫,马克表示这个游戏玩不下去了。然后他们叫了垃圾食品的外卖,薯条和碳酸饮料真是绝妙搭配,个个都撑到抱着肚子没法动弹,克里斯在马克公寓里晃荡,从马克自己都不知道的一堆没打开过的纸箱子里翻出了游戏手柄和碟片,西恩所有的贡献就是那两箱啤酒。

一天的时间就这样消磨过去了。马克原来干净明亮的客厅变成了垃圾堆。

深夜的时候,他们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看鬼片,卧室里的被子被临时拖出来充当作地毯,为了有更好的观影效果,灯关上,窗帘拉上,屋子里黑乎乎一片,只剩下电视机屏幕闪烁的蓝绿幽光。西恩依然把酒当水喝,最后在女鬼出场的时候,伴随着诡异音效,光荣地吐在了马克身上,顺带报废了他的被子。克里斯和达斯汀笑得直打滚,不住说着臭死了,然后打发马克去洗澡。

马克捂着脑袋头痛地想,他为什么会认识这么堆人?

 

衣服脱下来扔到一边,温热的水流冲刷着四肢,马克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稍有松懈,他呼出一口气,热气化成了水雾弥漫在浴室的玻璃隔板上。外头零点的钟声刚刚敲响,一天过去了。

时间无法倒流,一切已成定局。

马克把头抵在冰凉的瓷砖上,发丝滴下来的水珠凝成一条细线。他攥紧拳头,指尖钝钝地戳入掌心,一丝微不可察的痛意。水流击打溅起细小的水花,热气蒸腾而上隔出了一小片恍惚的迷雾之境,昏黄的光线低低盘旋,柑橘味的沐浴露香气和呼出的酒精互相交织,狭小的世界温暖且安全。

所以现在,无论他再做出什么都已经迟了,昨天已经过去了。

蓬蓬头的水流勾勒出他脸颊的轮廓线,马克眨了眨眼,睫毛凝着水珠,一股超负荷的疲惫感在四肢百骸间蔓延开来,来源于他一整日的克制和压抑,那些插科打诨仍然没能保护他不在独处的时刻想起那些事。

电子婚礼请柬正安静地躺在他的邮箱,四个朋友一个都没来,爱德华多一定很遗憾。

但看着爱德华多结婚,对马克而言,未免是一件太过残酷的事情。

马克甩甩头,跨出浴室,抓起干毛巾擦干身体。很多回忆电光火石地闪过他的脑海,过往生活中一切可变的契机此时竟如此清晰地排列在他的眼前,那些抉择的机会,脱口而出的话语,前进或者后退,留下或者离开,若是再度开场,结局是否完完全全是另一幅样子?他将一切往事推倒重演,仿佛能看到所谓幸福款款向他走来,然而智慧往往在已无用武之地时才来到人们身边。

马克微弯起身子,脑袋纷乱,回忆的重担压得人喘不过气。他感到胸腔一股灼痛难以忍受,仿佛火舌舔过胸口,钝钝地用凿子刻下痕迹,如此熟悉又甜蜜的痛楚,猛然间掀起记忆里最深层的回忆。

他骤然间忘记呼吸。

难以置信。

慌忙冲向盥洗台,滚烫的指尖抹开镜子上笼罩的白色水汽。

满目惊讶。

手指颤动不已,顺着黑色墨渍显露的轨迹在胸腔移动,一点点勾勒出缓慢出现的每一个字母——Eduardo。

自信利落的笔锋,仿佛印刷在纸面上一样,漂亮又工整。

那个名字。他的灵魂伴侣。

就在他胸腔中部偏左下方,就在他搏动的心脏之上。这是一个怎样浪漫的位置,诉说着用情至深。

——他的名字在你的胸口,这是一个匪夷所思的位置。爱德华多是你的心,我挖走了你的心。

马克又哭又笑,表情变了又变,他张大了嘴,突然间恍然大悟,又突然间若有所失,终于蜷起身子,像个疯子一样嚎啕起来,仿佛失而复得了什么珍贵的礼物。

——无论多少次争执,多少次决裂,即使我失去一切,痛苦难当,即使你已离我而去,再难相见,我仍深爱你。

END

写完以后看到一首小诗:

我不想说从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你这么俗气的话,尽管这是事实。

我不想说想照顾你与你度过余生这么虚假的话,尽管这是事实。

我不想说我真诚地爱着你胜过我自己这么自大的话,尽管这也是事实。

我只是想在此时此刻告诉你,我不会嫉妒你爱的人。我不奢求不会发生的结果,我不会拒绝你的任何一个请求。我甚至不会告诉你我爱你,如果我不能成为让你欢笑的那个人。

我不愿成为炙烤的烈日,不愿成为夏天的暴雨。

我只愿成为,一阵穿堂而过的温柔的风。

 ——《温柔的风穿堂过》杨美味

然而智慧往往在已无用武之地时才来到人们身边。这一句话来自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

EM初相遇马克关于Nerd的话,来自Facebook巴西作战室里墙上的标语,我在一张照片里看到过后来就找不到了。

真马曾将自己比为奥古斯都。马总公寓曾被说像太平间,来自《Facebook效应》。克里斯和达达去向时间线没有细究,瞎写的。

你在我许多的思想中像光,像黎明或夏夜潺潺作响的溪流,或映照浮云的湖上的美丽的光。——柯勒律治《爱》

除了爱你我没有别的愿望。——保尔·艾吕雅《除了爱你我没有别的愿望》。全诗极美。

 

这篇是倒着写的,先写了标记消失,再往前写初相遇,看到灵魂伴侣这个梗,就电光火石地想这么写,所以其实上礼拜发上的时候,下也已经七七八八了,就是一直觉得太草了,虽然是落笔就想到的线索,但联结真的太松散,每天晚上回家写两节,写得很仓促,表达也不太好,请包容。

如果觉得人物OOC,一定不是我本意,他们两个我都爱到骨子里。没敢在圣诞节发,谢谢阅读到这里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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